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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梁山的覆灭(文/大发兄弟）

水浒的版本很多，大概主流接受的有三个：120回本的《水浒全传》，100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还有金圣叹大删大减之后的70回本。金老先生认为71回英雄排座次是梁山高峰，我却认梁山的英雄排座次直接导致了梁山最后的衰亡，当英雄们在忠义堂上按次序依次就座的同时，梁山的悲剧命运已经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欲知其衰，则必先知其兴。梁山不过是地方草寇，凭什么可以在地方连破正规军围剿，凭什么可以吸引破落百姓前来投靠？换句话，梁山在资源相对不足，兵源无法保障，军事训练不够正规的相对劣势之下，如何凭梁山区区百里水泊，与整个大宋成功对峙？你可以说是宋江的义薄云天，梁山的替天行道，甚至可以半开玩笑地按书里的说法是“上应星曜”，但这都没有究其本原。梁山之大，十数万众，说每个人都义气相投，怀抱着与旧社会抗争拯救大宋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的理想，是不现实的。我更愿意相信梁山众人（更多的指中下级士兵）还有很多的是奔着一个“利”而来的，不要说我在侮辱梁山好汉人格，举一个例子，宋江在第十八回中首次出场，施老爷子的评语是：“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 “孝义黑三郎”中的“孝”对应的当是“于家大孝”，“义”就是“仗义疏财”，接下来的“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说的还应当是“义”了，可见宋江的“仗义”，其实是“疏财”。宋江对李逵的义，是在江州一出手便借出十两纹银供其赌博；宋江对武松的义，是在武松离开沧州时慷慨解囊。江湖上的事情，仿佛连义气也要用金钱来量化了，于是义趋向于利。所以宋江拿出钱来，便名满天下了，便义薄云天了。梁山的好汉，到底还是普通人。

 

        梁山的最大优势，在第七十一回里的叙述极为明确：“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我以为其中关键的“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与“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两句，道出了梁山的最大魅力。

 

        想象你是一个农民，整日辛勤工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渴望靠自己的力量过上幸福的人生。但现实是残酷的，每年的收成先让地主收去一堆，再被官府收去另一堆。你每天看着老爷的眼色行事，每日为柴米油盐奔波。你是下等人，官宦子弟是不屑于与你交谈的，你能做的，不过是当乡绅的马车从你身边开过的时候，掸掸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你靠天吃饭，收成不好的时候就要饿着，甚至养活不起妻子儿女。你没有文化，不识字，所以科举考试与你无缘，你只能一辈子把农民这个职业好好做下去。你这么过了二十年，你终于麻木了，你对你的人生已经不保有幻想了。但是突然，你听到一个消息，离你家二百里地的梁山，有个宋公明哥哥，广纳贤才，管吃管住，更重要的是“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你可以和昔日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哥弟相称，也可以跟随从前只在茶余饭后耳闻只言片语的“河北玉麒麟”攻城拔寨，可以喝到朱贵酿的好酒，可以享受安道全的医疗保险服务。还有更重要的，你们都是兄弟。你来到梁山，吃的多了，睡的好了，生活质量提高了。你渐渐胖起来了，满脸红光，你走在路上看见你的同乡，你大可以拍拍胸脯：“宋公明那是我哥哥，前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来着。”你觉得你是个上等人了，就是原来的大周嫡系柴进先生，下来慰问士兵的时候，都拍着你的肩膀叫你一声兄弟。和你的前半生相比，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么？这哪里仅仅是物质满足，简直还有精神鸦片！

 

        所以梁山最成功之处，是在现有的封建制度以外建立了一个基本消灭了阶级压迫与剥削的人人平等（至少在名义上）的大同世界。虽然大同世界的经济基础是建立在以对周边地区的侵扰掠夺的之上，但是在梁山中，梁山的士兵得到了温饱，免去了阶级对立与压迫，更重要的，他们在人格上得到了尊重，可以说这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所最最需要的东西。同时，作为梁山既得利益的享有者，他们将自觉捍卫梁山的利益，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已经建立在梁山大业的基础上了。因此，梁山士兵战斗力更高，士气更旺盛，他们是为自己而战的一群人。20世纪上半叶，中共通过土地改革得到群众拥护并最终在战争中获胜，盖同此理。

 

        政府的正规军队比之于梁山的草寇，则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如十节度使取梁山，见78回），武器精良（如呼延灼之连环马，见55回），给养充足（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见78回）。同时，梁山最大的优势却是政府军最大的劣势，正规军没有战斗动机。仅仅是剿除匪寇，为国立功的动机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立的功劳会被高俅等一干官员独吞）。宋代重文抑武，士兵待遇很低，且受到上级军官压迫，在士兵心里，军营仿佛还不如梁山。不仅士兵缺乏战斗动机，就连将领也没有，常常是精兵强将攻打梁山，小小挫败之后宋江一次有模有样的解缚松绑就投靠梁山，比如呼延灼，关胜，水火二将等等。唯一宋江亲自解缚松绑却没有上山落草的在我印象里仿佛只有高俅一人。梁山以己之长搏官军之短，取得胜利就并不难以理解。

 

        那么，英雄排座次缘何成为梁山兴衰转折点呢？

 

        根据《水浒传》第71回的记载，一百零八个好汉排定座次，各居其位，且“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严格细致地规定了每一位头领的权限和职责。梁山由此建立起了一套组织有序，纪律严明的管理体系，且在此体系之上，忠义堂中宋、卢、吴（主要是宋吴二人）成为整个梁山的至高权利中枢，三人决策团体在集权的同时也促进了决策效率的提高与山寨整体实力的发挥。这样的管理体系，是与梁山人员众多，山寨规模庞大的现状的客观条件所适应的，有助于梁山对全山进行兵力调度，资源整合。客观地说，梁山的事业在此确实达到了顶峰。

 

        但在效率的提高，纪律的严明，组织的有序等一系列光环的背面，梁山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自己的根本优势。梁山在原本一个大同世界里再次建立了封建社会中的等级尊卑，把封建社会的部分甚至大部照搬纳入梁山的体系之中，以至于兵符印信再次出现在梁山的政治舞台之上（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见71回）。

 

        关于兵符印信的描写在水浒传中被作者一笔带过，但它在梁山的首次出现却暗示了梁山领导方式的巨大转折，标志着兵符的主人将更多依靠军法与制度而不是靠着传统的“忠义”道德观念来维系这个庞大的军事实体。兵符象征了一种权力，从此梁山中，具体的制度将代替抽象的道德，尊卑的区分将取代地位的平等，凭借印信赋予的兵权所发下的调兵令将取代好汉的一声声“愿随哥哥前往”，虽然大家仍以兄弟相称，但那似乎更源于一种梁山传统而非意味着众人的关系地位依然如故。宋江从梁山的大哥变成了梁山实际意义上的君主，好汉们也从一个个江湖上有血有肉的豪侠成为了梁山这个尊卑有序整齐精密的巨大机器中各安所位的零件。所以武松、鲁智深等义士踏上梁山，尤其是在排座次之后，再也没有了捉奸杀嫂，倒拔杨柳的传奇故事，我们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他们出现在某次军事行动的名单里，以先锋或者副先锋的地位充当着几乎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这种情况似乎一直持续到方腊就擒，才在鲁智深坐化的章节里给他传奇的人生添上了一个姗姗来迟的传奇结尾。所以文学评论家普遍接受的意见是水浒的文学艺术性在71回之后大大下降而沦为说书人或小说家在自我创造的一个架空世界中的意淫，以至于我们金圣叹先生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地将71回之后的情节大刀阔斧地弃如敝履。

 

        通过英雄座次的排定，一个等级森严的阶级社会的在梁山被迅速建立起来，我所指的，并非仅是百八人内部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更有百八人与十万梁山士兵之间的阶级隔阂。在分配职务的清单中，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职位赫然被列其中：那便是“专管行刑刽子二员：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行刑刽子所杀之人，不会是百八人中的聚义好汉，只能是梁山上下的普通士卒。阶级与阶级的界限在标有梁山排名的石碣从地下起出的瞬间在梁山昔日的兄弟间划出，一边是百八好汉，另一边是依靠梁山生活着的十万破产农民、游民或者破落户。梁山私设的公堂和刑场，也只能是为后者准备。可是即使是当时继承了中国整整千年的封建遗产的宋王朝，在官司判定之中尚存如此之多的不妥，就更无法要求一伙啸居山林的豪侠做出优于帝朝官员更公正的裁判。走上梁山刑场的喽罗也许会不理解地看着一次次违反宋公明哥哥将令甚至生死状的李逵神气活现地从身边走过，同时自己却在蔡氏弟兄的刀下引颈就戮。

 

        在梁山百八豪杰与普通士兵的等级划分清楚之后，百八人内部的尊卑高下的分化也初露端倪，最明显的无过于将好汉分做天罡地煞两个等级，这个界限是如此分明，甚至在第82回的全伙受招安的情节中，连朝廷也把它当作官方标准作为赏赐金牌还是银牌，红锦还是绿锦的依据。第71回的宋江所宣布的“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则直接把百八将领钉死在宋江为他们安排好的位置上，如若有所违背，则接下来的“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是对此行为的最简单明了的答复。

 

        梁山百八人原本便不是铁板一块，平静的水面之下往往暗流汹涌，内部各种潜藏的矛盾与生疏长久以来一直掩盖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下，一直隐藏在表面哥哥弟弟的亲切称呼中。譬如朱仝决不会轻易原谅残忍杀死四岁小衙内而坏了自己大好前程的李逵，譬如秦明在与宋江照面之时，也未必不会想到作为宋江把自己“请”上梁山而作为必然的代价被逼死的自家老小。当梁山公开为好汉排定交椅，则长久以来的积弊将必然浮出水面，一如伏在水下的怪兽终于忍不住出头，露出它狰狞的嘴脸。出身员外的卢俊义原本便与出身闲汉的白胜没有任何交集，当萧让把石碑上的文字记录并传遍梁山上下，则此二人的关系内涵必然将被撕破名义上的兄弟面纱露出上下级领导与被领导的实质。

 

        同时，一个单纯复制了封建文化的梁山在农民阶级或市民阶级面前，将失去它最耀眼的光环。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被抽离了太多的内涵以至于仅仅成为飘扬在梁山上方的一个空泛的口号，我看不出梁山之后的闹泰安州，闹东京城的行动与替天行道的纲领还有任何联系，只看到鲁莽的军事行动后生活被毁的百姓的眼泪。一个众生平等的童话终于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一个新的官僚体系接管的梁山，将不对群众构成任何革命领导意义。当梁山组织上封建化转型的完成扼杀了建立大同社会的最后一点点的希望同梁山仅存的一点点革命性之后，梁山的领导者，就一心投入到与帝朝的无休无止的彼此攻伐与讨价还价当中去了。当梁山完全接受了封建化的组织制度并一心寻求招安以参与到帝朝更庞大的封建体系当中去之时，当一群义士走出梁山，坐到高俅童贯等一系列贪官佞臣的谈判桌对面的时候，江湖上的白道遭遇官场上的黑道，梁山的覆灭便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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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篇文章又变成一篇了。枣子的我忘在办公室，小熊的我没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