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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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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逝者 [枣读年终特刊]

本期 枣 读 由 容安 主笔 | 生产时间:7:00

写在前面:

2010发生了什么?

一生执着于宪政的蔡老去了,宪政仍然遥不可及;电影大师候麦也去见上帝了,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骗钱的烂片;画家吴冠中也去了,中国所谓的当代艺术处于群魔乱舞状况;出版界前辈范用走了,每年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出来;老塞林格去他那片麦田了,也许孩子们便可以安心地到处跑了。

时间总是这样,带走一批又一批的人,又带来很多新生命。据说地球上已经有70亿人了,嗯,这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据说这个国家远远不止13亿人,这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但是每一个个体不是数字。每一个人都有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还有每个人的记忆,每个人的2010。

每年的这个时候,最后一天,总习惯去回忆点什么,想想自己的2010,想想这个国家的2010,和这个世界的2010。因为渐渐地,2010成为历史,被抛到身后,我们被时间带着向前。但是我们必须记住自己的过去,因为你从那里走来。这是逝者的意义所在。这些人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被记住。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这东西永远不死。

相信点什么。这真的很重要。

我相信这个世界会好的。否则为什么活着呢?

感谢油飞、了了、容安,小茶辛苦写逝者,感谢这一年来写枣读的同学们,感谢枣读的读者们。真心实意地。感谢2010。

——枣读

蔡定剑:老兵永远不死

文| 油飞

蔡定剑这个名字,在普通中国民众心目中可能算不得响亮。凤凰网在纪念蔡先生的专栏中附有调查,4000多位受访者中有超过一半之前并未听说过他。然而,就在他悄然离世之后,中国学界、媒体及网络却迅速掀起了自发的纪念热潮,这个名字几乎于一夕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也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和网络社区的显眼位置。许多原本对他并不熟悉的人,在了解到他毕生的理念与追求后肃然起敬;他最后的呐喊更冲破灰暗的现实,点燃了无数人心底或许已奄奄一息的火苗–”民主宪政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蔡定剑先生04年才步入学界,之前长期浸泡在体制内,曾官至全国人大秘书局副局长,却真正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他中学毕业后便入伍,直至恢复高考后成为北京政法学院复校后第一批学生,后进入北大法律系攻读研究生。自1986年进入全国人大秘书组后,蔡定剑可谓抱上了人们人钦羡不已的金饭碗。然而此后近20年的体制内工作从未使他放弃自主思考,他以学者的思维观察体制逻辑,以官员的身份参与体制运行,因而比一般研究者有着更为深刻的体察与洞见,也更了解改革所面临的艰险与阻力。身在体制堡垒内时,蔡定剑已投身研究宪法与法制建设、人民代表大会与议会制度以及选举制度,先后出版《中国人大制度》《中国选举状况的报告》等著作,虽只在学术圈内有所影响,但此时理论与实践的扎实结合已为他之后的转型奠定了基石。

当体制内官员的身份越来越限制他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蔡定剑终于决定由仕途折返学界。此后,仿佛长久以来的枷锁被打破,蔡先生开始撰写大量一针见血的时评,并积极投身于基层的民主与宪政实践,比以往更激烈地参与到制度改革的推进中。他不仅激扬文字,以笔杆子驳斥反民主论者的种种荒谬之处,更身体力行,参与推动地方直选实验、反就业歧视等改革;不仅在制度层面推动宪政建设,更决心”让宪法用起来”,以社会热点问题反映法治的重要性。07年,蔡定剑主持的宪政研究所同上海市闵行区合作推行公共预算改革,力图做到预算透明,让纳税人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让政府真正理顺自己与人大、与公民的关系。同时,他也在为消除对乙肝病人的就业歧视四处奔走。09年起,蔡定剑开始持续关注臭名昭著的恶法《城市拆迁条例》的是修改乃至重立。2010年1月,他的文集《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出版,继续以斗士的姿态和学者的严谨,坚定地为民主辩护和呐喊。而此时,距离他生命的终点,还有十个月。

如果说俞可平的《民主是个好东西》主要从价值层面发出对民主的吁求,那么蔡定剑的《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则关注现实,从利益分析的角度将民主作为一种达致尊严与幸福的手段予以肯定,并由历史归纳、宏观分析和脚踏实地的民间调查来证明民主之路在中国的可行性。

蔡定剑开篇就直面中国长期以来抵制、怀疑民主的声音,将其总结归类为”民主危险论”"民主有害论”和”国情论”,一针见血地指出:反对民主的论调要么是有意歪曲民主本质、将民主粗暴地解释为”少数服从多数”,而无视民主制度中最重要的部分–对少数人权利的保护;要么是扭曲国外学者对民主制度缺陷与漏洞的批判性思考,号称”西方著名学者也已开始怀疑民主”,以偏概全地将民主一棍子打死;要么是发明”中国国情不适合民主”、”中国人的素质不足以搞民主”等奇谈怪论,以自我贬低来拒绝人民的民主诉求。而所有这些阻挠民主发展的论调,都无视现代民主的真正含义,无视中国人百年来为追求民主宪政所作出的努力。

反对民主改革的其中一个论调,在于”搞民主就会天下大乱”–这无非是”稳定压倒一切”的又一个翻版。这部分论点大多以拉美国家和东南亚国家为例,得出发展中国家不适宜民主的结论。而蔡定剑从学理和事实层面娓娓道来,一方面论证成熟的民主国家比非民主国家稳定性更强,一方面也严谨地承认改革失当的民主过渡有可能出现动荡局面。但同时他指出,过渡时期之所以容易发生动乱,恰恰是因为专制制度以强权维系的脆弱秩序倒塌之后,民主制度与法治没能及时建立,这种真空状态自然不可能达致稳定。因此,若威权政府因惧怕改革而裹足不前、躲在专制的堡垒后苟延残喘,一旦这堡垒被冲垮,结果将是毁灭性的。正确的态度恰恰应该是完善制度、尽一切可能发展宪政,为过渡时期做好缓冲和保障,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危险系数,平稳过渡到成熟民主政体。

面对那些质疑中国普通民众是否具有民主素质的声音,蔡定剑以事实指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动力恰恰来源于基层,而过往改革进程中的失误,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堵死了公共参与的道路。是底层民众的维权行动在揭示社会制度的缺陷,是摆脱了生存困境的知识分子在代表公共利益发出改革呼吁,是草根民间组织、独立律师在关怀和帮助那些一无所有的边缘人群,是媒体和公众舆论推动与监督着改革的进程,是关注自身权利与利益的每一个人在反抗和还击。在那些已经开始选举实验的基层,蔡定剑看到了农民对选举的热情,看到了他们对法律的充分理解与运用,看到他们为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与官僚和既得利益者不屈不挠地斗争,看到他们主动发起罢免腐败村干部的政治实践。”现在有许多农民研究法律,口袋里经常装着宪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有的农民对中央关于农民、农村的政策背得烂熟,比我们许多领导强得多。”他由此感慨:”当看到中国农村民主发展的这些生动而真实的景象,你会觉得那些指责中国人素质太差搞不了民主的知识分子和领导者是那么无知和可笑!”

相较某些名声斐然而文字诘屈聱牙的学者,蔡定剑的文章以朴实和清晰见长。他的读者是每一个普通中国公民:他们可能没有高学历,没有某些人眼中搞民主必备的所谓”素质”,但他们知道自己想要过有尊严的生活,想要公平的竞争环境,想要放心地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想要兢兢业业凭努力和本事挣出好日子。他们不是学术人,但他们是理性人。每一个国家都有其特殊背景与条件,但无论国情特殊到什么程度,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一样会渴望幸福和尊严;无论”素质”高低,所有人都不会甘愿看着自己的权利被随意侵犯和践踏。蔡定剑认为,中国民主与宪政的未来恰恰寄托在这样一批人身上:每一个具有基本理性的公民,都具备参与民主的素质。没有哪个政府有这样的权利–将可能反对自己的人划为不配享有民主的人

老兵永远不死,他只是隐去。是的,不要把蔡定剑当作什么大师、专家、教授;他是一名战士。

他的溘然长逝,再一次引发了人们对民主宪政的热议。正如陈季冰所言:”当前这样令人心灰意冷的时局中,人们悼念蔡定剑,其实是包团取暖、相互激励而已。”我们在纪念的,不仅仅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士兵,更是他所承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为之追求的理想。

就让我们再次重复蔡定剑先生著作中对民主浅显易懂的阐释,让更多人认识到,我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民主是一种管理体制。其中统治者在公共领域中的行为要对公众负责,这种负责是建立在定期举行的、全体公民自由参与的、公开和公正的选举基础上的;

民主是以多数决定,同时尊重个人和保护少数人的权利;

民主制避免使政府权力集中在某一个人或某一个机构手里,也避免中央政府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地方实行一定的分权和自治,地方政府也必须是对人民开放和对人民负责的;

民主政府充分尊重人民的选择,并在各个政府和非政府的层面上,只要涉及人民利益的决策,都要充分保证人民的知情权和参与权,由人民进行充分协商后再做出决定;

民主充分保护公民个人的自由:民主政府首要的职能是依合法程序及平等的法律保护基本人权,保护言论和表达自由、宗教和信仰自由,保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权利,保护人们组织和充分参与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机会;

民主政府遵循法治,遵循法律的正当程序,公民权利受司法的有效保护,为此需实行司法独立,独立的、职业化的法官可以自主地依法做出裁决;

民主制度遵循多元化,反映各种不同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特点。公民有法律保障的平等表达意愿的机会,多元主义,政治过程是建立在众多交互重叠,自愿组织起来的、自治的私人团体之上的;

民主社会奉行宽容、合作和妥协的价值观念,民主社会认识到,达成共识需要妥协。”

侯麦:时势造就的大师

文| 油飞

对一位刚刚逝去的文艺界人士,我们总倾向于将其崇高化和悲壮化。2010年伊始,法国”新浪潮”电影主力干将之一侯麦静悄悄地离去了。包括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内,人们纷纷收起了曾经的质疑,毫不吝惜地将”先锋”"奠基人”"坚守者”"艺术良心”等溢美词句一股脑地抛洒在侯麦离去的脚印上。

毫无疑问,电影评论家、文学教师、作家出身的侯麦,有着绅士的温文尔雅和长者的宽容谦和,为人处事低调谨慎,几乎无可指摘。然而人格魅力与艺术成就到底不可混为一谈,身为电影评论者的侯麦以其博学而缜密的笔触促进了”新浪潮”中理论根基的完善,但作为一名电影导演,他今日的光环或多或少带了几分时势造英雄的意味。

可以阅读的电影:仍旧只是探索

传奇大多由历史经过无数层渲染而造就,”新浪潮”或许便是一例。法国影评家罗贝尔·贝南戎曾挖苦说:”把探索加以神化的做法是为了大肆吹捧初露端倪而尚未成型的东西。”确实,夸大其辞的赞美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新浪潮的本质。事实上,无论从社会环境还是电影发展来看,”新浪潮”都是一段混乱的时期;如同当时动荡的社会一般,电影界的新气象也从一开始就笼罩上了革命的光环。从未经过科班训练的年轻导演们凭借广泛的观影经验和一腔热血投入了这场小成本电影制作热潮,他们的作品更多是对过往”优质电影”概念的否定与破坏,至于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电影,”新浪潮”只是一个探索和摇摆的过程,并未给出过答案。

因此,”新浪潮”导演的作品往往因刻意的反常规而显得晦涩和突兀,相较之下,侯麦倒是其中最为保守的一位。说到底,侯麦拍摄第一部叙事长片《狮子星座》时已经年届五十,比起相对年轻的戈达尔等诸人,自是多了几分成熟沉稳;加之文学教师出身,那份底蕴和风度怕是想抛也抛不掉。

侯麦一开始在业余时间发表电影评论和演讲,结果以出色的文笔和敏锐的洞察力而迅速在影评界蹿红,并担任过”新浪潮”的根据地、电影评论刊物《电影手册》的主编。据他所言,当时文学教师乃是十分严肃和有身份的职业,而电影则被视为不务正业的低级趣味,因此为了避免家人的反对,他不得不采用了埃里克•侯麦这个笔名。这两个单词分别来自美国导演埃里克•斯特劳亨以及小说家萨克斯•侯麦,恰巧契合着侯麦将文学融入电影的尝试。

自始至终,与其说侯麦是一名导演,倒不如说他是一名作者。1946年侯麦发表了小说处女座《伊丽莎白》,其中充斥着大段大段的心理描摹和细节刻画,人物之间的对话生涩而矜持,连侯麦自己也承认算不上成功的作品。尽管如此,在之后超过五十年里,侯麦的电影剧本始终也未曾摆脱文学风格的渗入。同样跨越文学和电影两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带着电影镜头的画面感,侯麦的电影则给观众造成阅读的错觉。然而与阅读小说不同的是,电影观众并不会随时将胶片倒转重读,这种局限极大地影响了侯麦作品的接受度。毕竟,有多少人是抱着读书的心态去看电影的呢?

或许正因如此,当特吕弗的处女作《四百击》与戈达尔的《筋疲力尽》名动巴黎之时,侯麦的《狮子星座》遭遇了票房惨败。铩羽而归之后,侯麦继续笔耕于影评界,三年后才重新出山,开始将自己的短篇小说改编为电影系列”六个道德故事”。其后他所有的电影仍旧是先写成小说,再改编为剧本进行拍摄,因此大多数作品中,侯麦那标志性的单调镜头倒像是台词的背景和注释了。

坚守抑或固执:五十年不变的平淡

“六个道德故事”可以用一个简单到乏味的套路概括:男主角爱上一个女人,后又被第二个女人诱惑,在一番摇摆犹豫之后,最终回到第一个女人身边。面对同样诱人的选择,男主角似是陷入了道德困境并因此而苦恼、犹疑、不知所措,影片则围绕这些细腻的心理和言语较量而展开。

按照”新浪潮”中”作者论”的观点,每个导演一生只在拍摄一部电影。若说这句话套用在别人身上是一种比喻,放在侯麦这里就成了一句真实写照:作为”新浪潮”中风格最稳定和最多产的导演,他所有的作品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自己解释说,将同一个题材反复拍摄多次,或许观众会更容易理解一些。令人疑惑的是,虽然侯麦是希区柯克的忠实拥护者–他曾与夏布罗尔合写了一本研究希区柯克的专著–但他的作品却从未沾染一丝半点希区柯克式的张弛有度,反而走向近乎相反的极端:平铺直叙,波澜不惊,毫无悬念和照应可言。

不客气地说,侯麦的电影从一开始就展现了枯燥、琐碎、单调、重复等特色。可以说,他的电影并无完整的脉络,有的只是一段段随机选取的情节,如《绿光》讲述了一个刚刚失恋的女子如何在独自旅行中逃避孤独,《海滩上的宝琳》则从头至尾记录着一名少女在海滩上的见闻感触。或许”新浪潮”中人们对颠覆性的电影元素的期许使得侯麦依靠《穆德家的一夜》站稳了脚跟,然而其后几十年来他部部电影均如此炮制,难免引起评论界的不满和批评,也吓退了不少观众。

矢志不渝地坚持自己的风格,可能是一种崇高的艺术品质,也可能将人困于原地难以突破。在80年代的”喜剧与箴言”系列与90年代的”四季故事”系列里,侯麦始终是新浪潮初期的那个侯麦,时间在他絮叨不止的角色们面前似乎也患上了失语。若说青年男女的微妙情愫和生活感悟仍是具有吸引力的题材,那么古装片中的侯麦则失去了这一优势。2007年,他最后一部作品《男神女神浪漫史》不仅票房失利,评论也十分负面。不过侯麦作品的低成本和他已经获得的光环使得他无需关心票房和口碑。正如他在2007年接受采访时所言:”我认为我们这批人一直忠于自我,现在仍然或多或少地坚持着当初的原则。我对电影的热爱丝毫没有改变,也一直用我自己的方式拍片–用不多的钱拍摄一些不卖座的电影”。

至于侯麦的观众,大致可分为三类:真正被其吸引和打动的标准文艺青年,慕名而来、硬撑着看完而后匆忙抒发对其热爱的伪小资群体,以及在四十分钟左右睡着的普罗大众。

摒弃技术:追寻自然的尝试

电影学者周传基为侯麦总结了一个公式:”实景+自然光+运动+同期录音,电影原来这么简单。”侯麦对自然和真实的热爱到了固执的程度,拍摄两人对话时,他习惯于将镜头一直对准其中一位角色,不管他在讲话还是倾听,而另一人的声音则以画外音呈现。在制作《穆德家的一夜》时,侯麦为了能够在圣诞节期间拍摄关键场景,而硬是将开机时间推迟了将近一年。另一个更加可爱的传言,是在拍摄《女收藏家》时,侯麦特地找来鸟类学家了解外景地各种鸟的逗留期,以保证片中出现的鸣叫声准确无误。

拍摄外景时也无需清场–侯麦常常带着摄影机直接上街拍摄,后期时只需剪掉不明真相的群众直视镜头的画面即可。《夏天的故事》中的海滩场景便是如此完成的–对一个手持摄影机的、教授模样的老头,人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因此侯麦也有了拒绝参加电影节的理由:他的拍摄方式要求他保持低调,不希望在日后街拍之时被路人认出围观。

在音效方面,侯麦坚持只用自然声,拒绝任何人造声音,同时极力避免使用配乐,大部分声响均为现场采集而成。唯独有一次请人做一首交响乐,却试图在影片中以人耳听不到的音量播出。他热衷于带着随身听去捕捉响动:窗外的钟声,庭院里的狗吠,清晨的鸟啼……并将其用于电影的音轨中。

音乐的缺位是为了留出声音的空白,使观众可以不受干扰地理解对话。侯麦的作品将沉默的可能性压缩到了极限,他的角色几乎总在喋喋不休,而没有对白之时,智者式的画外音又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有批评家指责其聒噪,于是侯麦辩护道:”不错,我的人物说得多动得少,但他们讲的话还是比伍迪艾伦的电影要少。我不觉得自己的电影枯燥乏味,我的演员从不会处于静止状态。”

可是,伍迪艾伦的台词至少以俏皮和活泼闻名,因而从不会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而侯麦影片中的人物却不分身份地位总在讨论哲学、政治、文学等空泛和严肃的议题,让人不禁怀疑法国人是否平均素质果真如此之高。最为吊诡的是,侯麦并没有试图通过这些台词去真正探讨任何宏大命题,男女琐事构成了他的全部。因此无论如何精致、深沉、自然或动人,侯麦的电影始终是一组组情感小品,似乎难以与”伟大”二字挂钩。

于是,几乎摒弃了一切电影技术的侯麦,在”新浪潮”的大背景下找到了自己在电影史中的地位;然而在离去之后,他留给电影界的除了一个无法复制的侯麦,是否还有更多?

吴冠中:丹青已逝

文| 油飞

“现在我经常想,如果鲁迅还活着,在这个环境里,他会怎么样呢?–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我一定不学画,我要学政治,把国家民族治理好,这比画画更重要。”

–吴冠中

清华大学为吴冠中撰写的讣告中,给他的头衔为”杰出艺术家、艺术教育家、中共党员、政协常委”。这些程式化的字眼,似乎将这位国宝级艺术大师摆在了体制之内,令人无端想像出一副养尊处优、面目模糊而又似曾相识的形象–毕竟,类似的文艺界人物我们见过太多了。然而事实上,吴冠中最为反感的恰恰是体制对艺术的入侵;他或许没有斗士般的壮举,但他至少有着孩子般讲真话的勇气。

身为国民政府最后一批公费留洋艺术生,在国内政治局势风云突变之时,吴冠中本有机会远避风浪,在国外安度一生。但如同当时许多天真而热情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一样,他选择了在1949年回国–这一选择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多年之后,在与好友袁运生的一次彻夜长谈中,吴冠中曾流露过些许对归来境遇的不平之气,后来他还特地上门叮嘱对方不要外传。若设身处地,我们很难想象他不曾后悔,却也同样难以想象,若未曾经历这些人生中的起落波折,他又能否达致今天的艺术成就和品格。

初回国时,吴冠中辗转在几家学校作教员,大多教授些基础美术课程。当时美术界向苏联式的写实主义看齐,形式美和现代主义画作则被当作资产阶级毒瘤。吴冠中却不以为然,经常在课堂上让学生赏鉴现代主义作品,因而引起校方不满。他在中央美院工作期间,院长徐悲鸿就曾响应政治风向在全院大会上发言道:”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果不其然,吴冠中不久后就被调动去了清华大学建筑系。事实上,吴冠中并非故意与体制作对,只是性子太过单纯直接,不懂得也不愿意掩藏自己的真实看法。当得知一位颇具艺术天赋的学生决定去参军,吴冠中感到十分惋惜,居然劝他不要去–由当时的政治环境来看,这可谓大逆不道了,但对吴冠中而言,他只是在真心呵护一株艺术幼苗而已。

当其他画家或主动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洪流,开始为”革命需要”而创作之时,吴冠中却转向了少有政治色彩的风景画。其实他并非没有尝试过画工农兵,只是作品始终达不到组织要求,总被外行人指指点点要求修改,这境遇让吴冠中颇感挫败,最终”逼上梁山”改画风景。由于风景画难为政治所用,当时也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吴冠中因此特地到井冈山写生,作为”向革命靠拢”的借口;平定西藏后,美协组织画家入西藏写生时,他亦积极参与,创作了《扎什伦布寺》,从此一举扬名,也保住了风景画这条”中间道路”。文革开始时,吴冠中正患严重肝炎,加之原单位解散、调入陌生环境,因此并未遭受过批斗,只是被下放到河北农村劳动。此时对他而言,最大的痛苦在于无法作画,直到林彪事件之后,政治气氛有所松动,他才能够开始背着粪筐到田里写生,被称为”粪筐画家”。

其实,与受尽迫害屈辱的其他名家大师相比,吴冠中算是相当幸运的。他因一场重病而躲过了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以身体的伤痛逃过了精神的折磨,不仅没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未陷入被”彻底打倒”的境遇,也从未出卖过良心、献媚于当权者。因此他晚年在散文中曾自豪又略带苍凉地说:我绝无任何政治污点。可见,吴冠中并非一直以挑战者的姿态对抗制度,只是试图在政治掌控文艺的局面之下能够保留自己所认可的艺术风格;他无力改变肮脏的世界,只能尽力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如此简单的愿望,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幸运如吴冠中者没有丢失自己,可又有多少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被政治扭曲或吞噬了呢?

文革结束之后,隐忍了太久的吴冠中迅速以大胆的言论引起人们注意。他在美协会议上提出”解放美术领域的奴才”,反对”政治第一、美术第二”的观点,结果满场肃然,无人敢应。好在那是一个政治坚冰迅速融解的年代,吴冠中也并未因此受到打压;他其后发表的《内容决定形式?》一文更如重磅炸弹,在美术界重新激发了富有活力和启蒙意义的艺术探讨。此时,他开始动笔写作;事实上,一直以来,文学才是他更热爱和憧憬的领域。”我本不想学丹青,一心想学鲁迅……固然,形象能够表现内涵,但文字表现得更生动,文学的力量甚于绘画。不要总是讨论艺术美不美、像不像,应该多想想艺术到底是干什么的。以文字抒难抒之情,是艺术的灵魂。”鲁迅始终被他奉为人生导师,他甚至抛出过争议颇大的惊人言论:”一百个齐白石也比不上一个鲁迅。”他也希望自己离世之后,人们对他散文的理解能超过对绘画的欣赏。

崇拜鲁迅的吴冠中,也确实有着鲁迅般愤世嫉俗的脾气。晚年吴冠中可谓一帆风顺,不仅在体制中升至政协常委、美协常委,其作品更在市场上炒出天价,总拍卖价格超过15亿元。但他似乎毫不领情,对体制和市场二者都深痛恶绝,常有惊世骇俗之炮轰言论。他最看不惯美协、作协、文联等官僚体制,声称这些组织应该统统解散, “一个民间团体封这么多官做什么!” 他对自己作品被市场热炒感到十分不满,认为那都是为赚钱而作出的手脚,并不能体现真正的艺术价值。艺术官僚和艺术商人早已与真正的”艺术”二字无涉,一者依附艺术获取权力,一者通过艺术赚取利润;艺术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升官发财的工具而已。吴冠中自己也明白,”我现在就像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吃一口。”是啊,他心如明镜–在这乌烟瘴气的艺术圈中,大部分人对他的热捧,并非出于对艺术的敬意,而是各怀鬼胎、另有所图。丧失了艺术追求的所谓艺术界让老人痛心不已。他曾说:”我负丹青,丹青负我!”前半句自谦苦学半生却未达最高成就,后半句恐怕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对当今美术界的失望透顶。

吴冠中的言论与作派可谓老愤青一枚。陈丹青描写他演讲时的架势,”目光炯炯扣紧自己的左右手,向前平伸–不是武林打手的那种抱拳–对全场每一角落频频致意,好像预备捉牢台下所有人的臂膀,颤动着,摇撼着……”那恰是民国时左翼青年的演讲遗风,斩钉截铁,慷慨激昂,即使现实如同铁笼般绝望,也撼动不了他分毫。说起来,吴冠中只是太简单,学不会城府森严,做不来老成持重,始终保持着青年脾气。在这个世界中能如斯,真真是幸运而难得的。以他的影响力却总是口无遮拦,每每令身居高位者尴尬不已;想想看他那些言论吧–中国的艺术还不及非洲、美协养的都是不下蛋的鸡云云。如今斯人已去,世界似乎顿时清净了不少,不知那些情深款款的怀念背后,是否又有些人正呼出一口长气,弹冠相庆–从此世界太平。

虽然画作动辄拍出千万高价,晚年的吴冠中依然住在未装修的两居室内,去三块钱的老人优惠理发店,吃简单的白粥稀饭,照顾卧病在床的老伴,在十平米的小画室内作画。他对自己作品的要求相当严格,不满意的作品统统烧毁,以至于毁掉的作品远多于捐出和流于市场的作品。发觉自己身患绝症之后,他将自己保留的画作逐批捐赠给故宫、新加坡美术馆、香港美术馆等多家艺术机构,所捐作品市值数以亿计,直至家底全空。他的骨灰已撒入大海;而他的儿孙之中,无一人学画。

范用:为书籍的一生

文| 了了

范山模水,胸多丘壑。
用行舍藏,室富图书。
–张佛千

这是张佛千赠给范用先生的藏头对联,恰如其分地赞颂了这一位爱书如命的出版人。对于读书人来说,很少有人不知道范用以及他主持下出版的诸多好书。2010年9月14日17时40分,这位杰出的出版家、编辑家、书籍装帧艺术家在京逝世,享年87岁。
范用,原名范鹤镛,1923年生于江苏镇江。1938年,加入读书生活出版社,正式从事出版职业。历任读书生活出版社经理、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三联书店总经理等职。

范老板的一生,从来就未曾离开过出版业务。生前,他先后策划出版了《随想录》、《牛棚日记》、《干校六记》、《懒寻旧梦录》、《西谛书话》、《晦庵书话》、《读书随笔》、《乡土中国》、《为人道主义辩护》、《经典常谈》等优秀图书。其中《随想录》全文、《牛棚日记》和《为人道主义辩护》、《聂绀弩杂文集》、《胡风杂文集》、《高尔基政论杂文集》、《我热爱中国》以及《凋谢的花朵》等书,”对文革后解放思想和文化启蒙,起到重大作用。”他还亲自编辑了《爱看书的广告》、《买书琐记》、《买书琐记续编》、《文人饮食谭》、《为书籍的一生》等书籍。他主持和编辑的书,成为三联宝贵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如果说三联在读者心中是一处心灵家园,那么范老板功不可没。

除了书籍,范老板对办杂志也情有独钟。儿时的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杂志《小朋友》《儿童世界》《大众生活》等新杂志,受到很深的影响。十岁那年就用小纸张抄号外标题,送给街上的老师傅。小学五六年级,办手抄刊物《大家看》和《我们的漫画》。他切身体会到:”出版杂志,出版社可以更好的联系读者作家,也有利于培养编辑。”。因此,他主持创办了《读书》、《新华文摘》和《人物》杂志。他将《读书》定位为”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刊物”,提出”读书无禁区”,至今还被读者认为是一种短时期内国内尚无法实现的理想,这反而证明了其前瞻性。范老板还曾酝酿创办综合性思想评论半月刊《生活》,据说是蒙某”理论权威”关注,”偃旗息鼓,胎死腹中,只留下一份试刊号。”而”以学生、青年为对象,介绍当代和未来新知识新学科的杂志《新知》,也就不必提了。”同样,他撺掇商务出版社的老总陈原复刊《东方杂志》的事,也终于没有了下文。

范老板爱书,不仅表现在爱书的内容,对书的外表也是精益求精。对于装帧、版式等细节的追求近乎到达吹毛求疵的地步。他说自己喜欢看到书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他亲自设计书衣的就有:《随想录》、《宽容》《巴黎圣母院》《将饮茶》《北京乎》《编辑忆旧》《番石榴飘香》《西窗漫记》、《伤残的树》、《高尔基政论杂文集》以及”读书文丛”等七十余种。为三联留下一批大方、朴素、雅致,书香馥郁的好书。

范老板一生为人作嫁,自己的著作却只出版了寥寥几本。包括散文集《我爱穆源》、《泥土脚印》和《泥土脚印(续编)》以及书衣集《叶雨书衣》。他的文字活泼跳脱,情真意切,富有童趣。他回忆童年小友弟弟的文章,让人心中柔软,想要流泪。在文章里,他说做出版应该爱读书。他自豪地声称:台湾客人提到先总统,我就说我读过他的《苏俄在中国》,提到故总统蒋经国,我说读过他的《风雨中的宁静》,他们提白先勇,我说读过他的《台北人》。试问,现在体制内的出版界领导,有几位有这样的学识和自信?

同样是爱书人的黎简,回忆起范老板,他说:”每次遇到范伯伯,总是会担心这个瘦小的身体能不能经得住北京寒冷的北风。他本来是一个开朗的人,常常用很高的声调与大家打招呼,甚至在前几年,还会激动地向熟识的人推荐他最近看到不错的书稿,希望能找到出版的机会。而在阿姨不在之后,突然之间他沉默了,也再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直到离去。”
他认为:”范用,一个孩子式天真的旧式出版人。他相信图书的魅力与价值,将自己认为有用的书,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一般,不,应该说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看中。出版方向、市场需求、利润计算,这些都不在这个纯粹的出版人脑海之中,书就是书,不是商品。或许因为这种单纯,才让范老总是近乎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眼光和出版行为,而那个还没有那么多考核办法的时代,也近乎不可思议的容忍了这样一个领导的存在。

“而今,范老已去。轰轰烈烈的集团化、优化资源、上市字眼之后,传统体制内出版界已无出版人,剩下的只是商人,甚至蹩脚的商人。”

范老板临去前,就写下了自己的遗愿:”不开追悼会,不去八宝山,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他的孩子争气,让他的遗愿得以实现。这样也好,如一缕清风,范老板干干净净地离去,与他深爱的丁阿姨,他的小友弟弟和姐姐,在另外一个地方重逢。那是干干净净的地方,除了这些他珍爱的人之外,我想,相伴的一定还有他珍爱的书吧。
注:感谢三联书店2010年第7期的《店务通讯》,本文绝大多数信息,都抄自该通讯。其他的,则摘自《泥土脚印》。对于这样一位为书籍奉献了一生的出版人,三联人奉献了他们真诚的追忆和思念,而这与多数官方追思会套话连篇的现象大相径庭。这该是范老板的人格魅力所致。凡是读书人,一定都会记住他,以及那个时期的三联。

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文| 容安

亲爱的老塞林格,

我想你是睡着了,只是再起不来了而已,小男孩特迪说,那完全是同一回事儿。我想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给你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老霍尔顿说,真正有意思的是那样一种书,你读完后很希望写这书的作家是你极要好的朋友,你只要高兴,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真的,我既没试图打电话,也没写过信。

不过,老天,就算我写了,恐怕你也不会愿意要。你那么多年躲在混账深山中不见人,我们这些可怜人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确不知道,我以为你要不就是拿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来了一下,要不早在深山里被熊给吃了,我可想象不出你活到老得稀里糊涂的模样,至少,我不愿意看你穿着咖啡色或者其他什么傻乎乎颜色的破旧睡袍,若无其事地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像老斯宾塞一样为了买条毯子高兴得要命。光想想就要人命,所以你隐居起来未必是件要不得的事,实话说,倒很适合你。

听到你去世的消息,除了难过之外,下一个念头却是”没想到你他妈的活了这么久”。你出生在1919年,1951年出版《麦田里的守望者》,此后便隐居在新罕布什尔州一间乡间小屋里,在那里写作,并进行着你那该死的长寿之道。你不吃经过温度超过150度煮熟的食品,不吃冰淇淋,每次你陪儿子吃完冰淇淋后回到家,马上就用手指头放进嘴里抠,把吃进的东西吐出来;你野心勃勃地说要活到140岁。140岁,老天,你果真打算活那么久?

想想吧,如果霍尔顿活那么久,没有古灵精怪的老菲苾的话,那太岂不糟糕透顶。总之,老塞林格,你还是没活到140岁。多么可悲,霍尔顿永远停留在那个圣诞节前夕,在众多读者心里,他日复一日地在麦田的边缘抓小孩,可是你,却不得不变老,并且最后去死。最难受的是,你还得看着这世界一点点变化。

老天,在你91岁的时候,这世界跟你21、31、41岁时大大不同,但霍尔顿讨厌的那些装腔作势,在今天倒看不出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老萨丽在今天算可爱的了,虽然她有点装模作样;老斯特拉德莱塔在今天可算不上什么臭架子,只是有点欠拍罢了……只是再没有老菲苾那样让人喜欢得要命的小姑娘,也没有老霍尔顿这样拒绝高尚却充满正义感,内心无限纯洁温柔的少年人了。

嘿,不得不承认,老霍尔顿真让人难以忘怀。我一直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麦田里的守望者》成了那么多人最喜欢的书?我想也许是你,老塞林格,你的诚实和毫不装腔作势,你用三个星期完成的小说在半个世纪之后依旧让人爱不释手,老霍尔顿甚至成了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之后最著名的逃课学生!可是我们都知道,老霍尔顿可不像有些逃课学生那样,傻乎乎地做些自以为神气的事情,老霍尔顿并没想着要反抗社会或者故意与成人世界作对,只是这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本来样子让他觉得不安,他像所有的少年人一样,还没有学会成年世界所需要的幽默感和装模作样,于是他天性的敏感感受到这世界爱的缺乏。

你和老霍尔顿一样的敏感,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同你故事中的所有主角一样,自省、敏感、热衷于文字表达,不喜欢语言,并带有一点神秘主义倾向。关于你的一切,我们只能从故事中揣测,因为你从不接收从采访也不写什么关于自己的东西。我不得不无遗憾的说,你所有的虚构人物都比你自己更真实可信。或许这正是你要的结果?当我们津津乐道那些虚构人物时,你正在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偷偷乐着。可似乎并不仅如此,不只对我们而言他们具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对你自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自传?

老霍尔顿说,我要用我挣的钱在某个地方为自己建造一间小屋,并将在那里度过余生。我要把它建在林边,而不是建在森林深处,因为我想让它永远阳光灿烂。我只吃自制的食品,以后,如果我想结婚或是恋爱什么的,我找一个也是聋哑人的美丽姑娘并跟她结婚。她得到我的小屋来和我住在一起,如果她想跟我说话,她就得像其他人那样把它写在该死的纸上。

你的确在森林深处的一间小木屋里过日子了,18岁的少女乔伊斯·梅纳德是那个美丽的姑娘。1972年4月,这个姑娘在《纽约时报星期专栏》中发表了一篇对一切感到厌烦的文章,你写信让她与你一起同居。她千里迢迢跑到乡下去找你,后来却不得不选择离开。这成了外界猜测你的一段韵事。当她问起在你生活中的作用时,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你说,”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你不配知道它的答案。”

“深奥”,这词真是妙极了。我们怎么能确定另一个人的地位呢?如果一个人确实诚实的话。事实上,正如你的神秘主义所显示的那样,这个世界确实有太多的东西无法解释清楚,就像”爱”一样,那是一个蠢问题,我想,不可能用一句话讲出来。而故事就不同了,故事,有无限的包容、纵深的可能性,所以你用故事去回答。

如果非得说你的故事给我什么感觉,我得引用你的话,”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九故事》中那个叫埃斯米的年轻姑娘在没完没了的雨天穿一件苏格兰裙子,还是坎贝尔花的,这实在太美妙了。更美妙的是,她想有一篇为她写的故事,要写的污秽凄苦,极其动人。

我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老塞林格,你做的棒极了。不管是《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是《九故事》,或者格拉斯家族系列,它们都是好得要命。

可是人们并不一直这样认为。你的《祖伊》、《西摩:小传》到《哈普沃思16,1924》,让读者和评论家们对你这种越发不注重情节、”自言自语”的倾向不满,许多人批评《哈普沃思16,1924》乃失败之作。于是你,天生敏感的作家,决定以不再发表作品来回应外界的谩骂:你不允许自己的照片出现在书的封面上,你不授权电影版权,你的手稿不允许发表,于是你给外界留下性格古怪的判断。

现在你走了,那些人不知道要怎么来抢你留下的那些东西呢。可是,管它呢,反正这世界已经与你无关。

所有关于你的纪念活动,你一定要说,这真他妈的装模作样,这封信一定也是这样。可是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要将你记住,并让以后的年轻人读到你的这些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的故事。他们需要这些故事,相信我,这个世界需要你的故事。

老塞林格,看在上帝份儿上,你终于可以安心地在麦田抓小孩了。

PS:你还记得在在《为埃斯米而作》中,X收到了埃米斯的信,他终于有了睡意之后的那段话吗:”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故事真是动人得要命,我可是一口气读了两遍来着。

PPS:嘿,你还记得那个叫查尔斯的小男孩吗,他最喜欢的那个谜语记得吗?对,就是那个”一堵墙和另一堵墙见面时说了什么”?

墙角见。

亲爱的塞林格。

你的

真心实意的读者 老容安

找到伯乐的千里马——伯努瓦·曼德尔布罗

/高小茶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走四方。想想看吧,你驾着一辆满载银元、银条、银块……的马车,正往山东赶呢,忽然就踩上了1908年产的美国地雷,屁股跟一车的银子一起飞上了天,这像话吗?

还没有看过《让子弹飞》并且打算去看的读者,非常抱歉,我剧透了。但这不是重点,已经看过《让子弹飞》的读者,想必都还记得那一股喷涌而出的银子喷泉。我们能够在银幕上看到这壮观的一幕,除了要感谢本片的导演姜文和特效制作组,还要归功于一个人——伯努瓦·曼德尔布罗(Benoit B. Mandelbrot)。没有他开创的分形几何(fractal geometry)理论,就没有人能够用CG技术制作出峰峦、流云、熔岩等物体惟妙惟肖的静态和动态图像。而在分形理论的指导下,就连银子喷泉这样基本上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情景,也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尽管韩寒少爷曾经教导我们说,对百分之八十的人而言,数学学到高中都是浪费,幸好还有一部分我们更愿意称之为天才的人属于另外百分之二十。1924年出生于一个波兰犹太家庭(没错,又是犹太人)的伯努瓦·曼德尔布罗——或者,用他在耶鲁大学数学系个人网页上的中文名字:本华·曼德博——就是其中一员。

曼德尔布罗是一位数学家,他自己对此始终坚信不疑。作为非专业人士,我们也认为把他当做数学家看待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他28岁时就取得了巴黎大学的数学博士学位——好吧,尽管他在上大学以前拜纳粹所赐只能间断性学习过时的数学知识,但他确实没费什么力气就通过了巴黎高师的入学测试,只是用几何途径代替指标准方式答题而已;又在此后的人生中一直从事数学研究——好吧,他中途确实跑到信息学、经济学和流体力学领域转悠过,但是还没认真到为他的各种突兀观点提供论据的地步(这一点倒是跟韩少异曲同工)。

但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其他数学家都不愿承认曼德尔布罗倒腾的那些东西也叫数学。因为,你们懂的,数学家总想“用一个简单到可以印在T恤上的公式解释整个宇宙”,但曼德尔布罗这家伙却在把问题复杂化。他感兴趣的不是光滑的直线,完美的圆,规则的球这样在数学上“政治正确”的领域,而是粗糙、琐碎、不规则的维度。

这样解释吧,如果我们拿出一张绝对平整的纸,把它当做一个二维平面;接着我们把它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纸球(不要问我怎么做到这一点),把它当做一个三维球体;最后我们把纸球摊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会是什么呢?答对了,是一张皱巴巴的纸。这张纸的维度介于二维到三维之间,曼德尔布罗的理论就适用于研究这类维度的问题。

分形理论的巧妙之处在于能够将曲折的海岸线、布满环形山的月球表面、茂密的树枝、坑坑洼洼的火山口等一切所谓“非几何”的“病态”形状纳入几何学的范畴,并找到它们的几何法则。这是一件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数学这辆火车在轨道上朝一个方向行进了数千年之后,才发现竟然还有另外一个方向可以前进。曼德尔布罗的分形几何,成为混沌学的重要分支,几乎影响了当代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

但在当年,由于这张皱巴巴的纸如此违背数学家的美学,和欧几里得等伟大前辈为数学指引的方向背道而驰,曼德尔布罗最初在数学界相当不受欢迎。他在法国、瑞士的数学研究机构都和同事们谈不到一块儿去,还被当做走火入魔的怪才,因此很是郁闷;不过,当他在1958年辗转来到美国IBM公司的沃森研究中心以后,发现这家公司的研究中心充满此类人物,甚至都没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很特别。曼德尔布罗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家公司,并在1974年获得了“IBM Fellow”这一殊荣:这是IBM公司颁发给公司内部科学家、工程师和程序员的最高荣誉,不仅意味着获奖者已经获得杰出成就,还表示他/她被看好更上一层楼。曼德尔布罗确实很幸运,因为如果这个奖项设立在其他公司,他就会得到一间为这类潜力股雇员准备的独立办公室,但是IBM沃森研究中心根本没有这样的办公室;作为代替,IBM给他的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随心所欲地进行研究的权利。多亏公司给他充分自由,他才能够在198258岁时完成集分型理论之大成的著作《自然界的分形几何学》,这本书的销量超过了任何一本其他高等数学书籍。

事实上,IBM给曼德尔布罗的帮助远远不止如此。他的分形理论最初的案例就来自IBM公司在使用电话线路传递计算机信号时遇到的不时出现的噪声干扰难题。他将噪声信号出现规律绘制出来以后,发现了其中的自相似性(这是分形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个难题给了他灵感,同时,公司的计算机也帮助他完成了上百万次迭代运算,使他得以将分形理论归纳为一个简洁的公式:f(z)=z²+c。如果没有计算机,我们永远也无法看到这个公式的几何形式,也就是具有纯粹数学之美的曼德尔布罗集合。这个集合的美是如此独特,以致于在1970年代后期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被大量印制在T恤、棒球帽和帆布包上——这说明尽管曼德尔布罗把数学火车开往了相反方向,但它的精髓依然可以简单到印在T恤上。他就是个数学家,错不了。

故事进展到这里,接下来的一切都很自然了:曼德尔布罗功成名就,陆续获得重要的学术奖项,包括物理学界的沃尔夫奖;他在美国和法国的多所大学和科研机构担任客座教授,1987年在耶鲁大学获得教职,12年后成为终身教授,并经常通过著述和讲座等形式向大众普及他的研究。20101014日,他因胰腺癌以85岁高龄离开人世。

今天我们缅怀伯努瓦·曼德尔布罗,感谢他的非凡智慧帮助我们看到从《星际迷航》、《星球大战》直到《指环王》、《阿凡达》中的一幕幕激动人心的特效场景,把手机天线缩小到能够藏进机身,把飞机仪表板设计得更加一目了然,把血流流经早期癌变血管和正常血管时的不同分形特征找到以便尽早发现癌症(可惜对他本人来说还不够早)……除此以外,我们更要感谢IBM公司寻找、接纳并容忍曼德尔布罗以及其他许多和他一样的怪才,给他们做自己想做的研究的机会,无论那些研究看起来多古怪,多没有意义,多无益于公司的发展。

最后,谨以韩愈的《马说》结束本文,如果本华·曼德博读得懂中文,他大概也不会反对: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悼念史铁生的分割线————

20101231日凌晨346分,作家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在生死之间又在生死之外活了半辈子的人,比我们中的大多数和死亡更亲近。但是他身上的生命力,并不亚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花费在思考生与死这一永恒命题上的时间和精力比常人多,思考的深度也更深邃,但我却不能矫情的说,这也是一种幸运。

史铁生曾经在《我与地坛》中说过,“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现在他回去了,我们也说不好他想好了吗。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自己,需要去想,在我们拥有而史铁生没有的2011年,以及今后的不知其数的年月里。

走好,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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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逝者 [枣读年终特刊] 上 有33个话话儿

  • [ 1楼 ] 土匪 说:

    桌子~~~~~~

  • [ 2楼 ] cambrian 说:

    时差党继续出现,
    怀念侯麦

  • [ 3楼 ] 小桥 说:

    沙发没了·······

  • [ 4楼 ] Nacho 说:
    引用 cambrian 的话:
    时差党继续出现, 怀念侯麦

    时差党去吃了个早饭,回来发现沙发凳子都没了,坐地板

  • [ 5楼 ] 土匪 说:

    楼上的在拉美?

  • [ 6楼 ] 在线漂浮 说:

    坐定5楼,楼上的都没有小jj,楼下的全部蛋定

  • [ 7楼 ] 科雷 说:

    不要总是讨论艺术美不美、像不像,应该多想想艺术到底是干什么的。

    看看吴老的这句话,其实把”艺术”两字换掉,换成很多词,都一样耐人寻味.

  • [ 8楼 ] Nacho 说:
    引用 土匪 的话:
    楼上的在拉美?

    在,在哥伦比亚

  • [ 9楼 ] 小白ai容安 说:

    太长了啊,看不下去啊,哈哈哈哈哈

  • [ 10楼 ] gfw 说:

    群龙无首,吉

  • [ 11楼 ] Aster La 说:

    文揣珠玉
    斯人已逝,长歌当哭
    风雨来兮,万籁具息
    劳我残躯,苦我心志
    云帆张兮,直济沧海

  • [ 12楼 ] 破袋 说:

    刚好看过蔡先生的几篇文章,也了解过蔡先生的一些事迹。愿蔡老一路走好,他在体制内的努力不会白费。

  • [ 13楼 ] 鸟飞 说:

    这真是篇特别的枣读,小编们暖昧得像在写情书

  • [ 14楼 ] 大家都是中国人 说:

    一起做自己的努力。

  • [ 15楼 ] 两小乱猜 说:

    哀思,反思

  • [ 16楼 ] 123 说:

    精彩的枣读,需要耐下心来看,转走了~编辑们辛苦

  • [ 17楼 ] 冲哥 说:

    蔡老走好

  • [ 18楼 ] why 说:

    还有史铁生。。。。。

  • [ 19楼 ] s034 说:

    走吧,走吧……

  • [ 20楼 ] 参禅的才能 说:

    今天还有史铁生

  • [ 21楼 ] 猫猫 说:

    感动。
    叹息。

    编辑们辛苦。

  • [ 22楼 ] igod 说:

    哈哈,不翻墙的方式太好了.我要去推广

  • [ 23楼 ] Tweets that mention 2010,逝者 [枣读年终特刊] -- Topsy.com 说:

    [...] This post was mentioned on Twitter by ST, gOODiDEA. gOODiDEA said: 2010,逝者 [枣读年终特刊]: 写在前面: 2010发生了什么? 一生执着于宪政的蔡老去了,宪政仍然遥不可及;电影大师候麦也去见上帝了,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骗钱的烂片;画家吴冠中也去了,中国所谓的当代艺术处于群魔乱舞状况;… http://bit.ly/g5xxRJ [...]

  • [ 24楼 ] garfield 说:

    这几篇枣读从文笔到品相都很令我佩服,拜读中

  • [ 25楼 ] 小诺 说:

    感谢枣读 2011继续关注

  • [ 26楼 ] ohsee 说:

    抱抱!亲亲!年底回归!

  • [ 27楼 ] iceman 说:

    史铁生先生,走好!

  • [ 28楼 ] 这年走完了 | 两小乱猜 说:

    [...] “今天是2010年”,这是我们最后一天可以这么说了。在2010年最后的一天里,史铁生走了,最后一周里,村长钱云会走了,这一年,Google走了,蔡定剑,侯麦,吴冠中,范用都走了(墙内地址),我们还继续支撑着,享受着77元每月还可以承受的房价,也许那房子是温家室。 年度记事就不用我总结了,这年的国内琐事点此阅读,这年的国际大事点此阅读,另推荐月光博客的《中国2010大事记》和《2010年互联网发展盘点》,爱枣报的《爱枣报年终特刊——2010大盘点<盛世狂欢>》(墙内地址)。 [...]

  • [ 29楼 ] Freeman 说:

    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还在观望中

  • [ 30楼 ] BBQ2008 说:

    怀念一下我们死去的昨天,怀念一下正在死去的我们,怀念一下在2010和之前的年份里死去的希望,怀念一下2011年和之后可能会死去的一切。
    新年快乐!

  • [ 31楼 ] oldrev 说:

    你好 2011,你好《爱枣报》

  • [ 32楼 ] freedom 说:

    写的真好啊,纪念蔡老

  • [ 33楼 ] Ray 说:

    子弹挺好,分形挺美